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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长江【刘国钧】

来源:常州市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9-11-29

我是在本世纪的最后时刻,回顾一位与世纪同行的老人的生命历程.
    1901年清明节后的一天,我们的主人公跟随邻居柳三叔(名秀方)渡过了长江,实现了对他的人生来说是最具决定性的跨越。
    1901年的长江,不仅划开了富裕的江南和贫穷的苏北,而且划开了中国的北方和南方。这种划分不是地理上的概念,而是本世纪开幕时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的一条重要分界线。1900年6月10日,俄、日、德、法、意、奥等国组成的八国联军,在英国海军中半西摩率领下,直接出面镇压义和团。8月14,英军攻破广渠门,俄、日等国侵略军相继入城,侵略军在北京公开抢劫三天。1901年9月7日,腐败的清政府被迫与俄、英、美、日、德、奥、西、比、荷等11个帝国主义签订了《辛丑条约》,赔偿白银4.5亿两,分39年还清,本利共计9.8亿两。当倔强的北方被“八国联军?肆意蹂躏时,纤秀而又文弱的南方却迫不及待地宣布:“东南互保”。富饶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是“洋务运动”的摇篮。中国近代工业的萌芽,正在这富饶的土地上顽强地生长。外国冒险家也在这儿投下了寄托着他们发财之梦的数量可观的赌注。因此,长江被作为1900年北方义和团运动的南方边界。
    刚刚运去的19世纪,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以混乱和激烈的喧嚣,写下了最后一个结束符。在迎来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之际,列强们便以野蛮的蹂躏摧残着中国人传统的民族优越感和自尊心,使得新世纪的到来,给予中国人的不是新的希望和信心。相反,人们相信: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古老民族的悲剧刚刚开始,随着新世纪的帷幕拉开,这场民族生存的悲剧将会更加深重和残酷。
    入国随着军以震天回响的炮声,作为古老中国进入新世纪的祭礼。
    一个战乱不止的不幸时期开始了。
    一个古老民族为生存而进行的抗争也开始了。
    我们的主人公在作出他这一生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选择――渡过长江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古老的国家正在血与火中发生的巨变,也不知道他那一贫如洗的家庭窘况与历次屈辱的战争后留下的巨额赔款有关,更不明白自家那个吱吱呀呀的破旧纺车不能维持一家生计与万里之遥的英格兰群岛的工业革命中诞生的纺织机器有着什么样的潜在联系。所有这些他是在以后的生命中才知晓的。
    他之所以能做出那个历史性的决定,仅仅是因为忍受不了长年赤脚泡在盐卤里,毕竟他才14岁。
    刘家穷,在生祠镇是数得着的。
    生祠镇又叫生祠堂。是位于长江北岸的靖江县西南的一个小乡镇。这个小镇名称来历,与中国家喻户晓的英雄岳飞有着直接的关系。
    一千多年前,靖江孤山还是沉浸在长江水中的一处独特的小岛,因为与江南的江阴县的黄山两山对峙,将长江的流沙滞留在孤山周围,渐渐地,在这里隆起了一块沙州。传说孙权曾派人在这儿牧马,因此,人们叫这儿为“马驮沙”。
   《宋史?高宗本纪》载:“建炎四年(1130年)十一月,飞退保江阴,军沙上。”这里,飞是名扬天下的岳飞,沙则指阴沙,也即马驮沙。这年,金兵南侵至苏北,岳飞率兵抵抗。从中原逃难到江边来的数千难民,眼看就要惨遭金兵蹂躏。岳飞派骑兵数百,赶到阴沙,守护中原退至这片茫茫沙滩上的难民。后来,就在这片沙滩上,百姓们建了一座生祠堂,以纪念岳飞保护生灵百姓之功。于是,便有了“生祠堂”镇。
    生祠镇离长江不远,夜枕着长江的波涛。中原逃难的人们居然在这儿繁衍,建设成一座繁华的小镇。小镇中间穿过的一条人工河叫做团河,一座柳家桥横架于河上,形成了小镇最为繁华的地段。1887年,我们的主人公就诞生在这桥边的两间四面通风的简陋的瓦房里,父母按算命先生的推算和自己的希望,给他起名为刘金生。   刘国钧是他走向社会后起的大名。
    河南岸柳桥畔,有过一家生药铺,这便是刘国钧的曾祖父刘功良的谋生之所。他从靖江县到生祠堂行医,同时开设了这家小药铺。到了刘国钧的祖父刘荣品手里,他将药铺改做了布店。布店生意兴隆,但他却不让儿子刘黼堂学做棉布生意,一心一意培养儿子去读书赶考,以便博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料,这却酿成了刘家巨大的灾难,以至于刘国钧不得不离开生祠堂,到江南去谋生。
    刘黼堂自幼很聪颖,刘功良见儿子是“可造之材”,就不让其继承父业,弃贾就儒。刘黼堂16岁时应靖江县县试,得到了“文盖通场、诗惜走韵”的评价,其父仍十分高兴,又将其送到靖江县城专门请老师作诗。19岁与丁氏结婚。丁氏乃塾师之女,却目不识丁。原因是那时的人们重男轻女,不让读书。但丁氏一手摇纱,却一面听父亲教读,居然背得出半部《大学》。刘黼堂结婚时,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少年得志,人们对他的前景十分看好。
    刘国钧出生在潘家岱。那时,刘黼堂在那里坐塾,有40多个学生。但这时,善于经营的刘功良却去世了。本来有坐塾的收入可以过日子,但刘黼堂身怀“光宗耀祖”的重任,频频赴考,以至家道中落,为了让刘黼堂赶考,甚至把家中的香炉、烛台都变卖了。
    全家勒紧腰带,盼望着刘黼堂一举成功。但是,就在刘国钧6岁的那年秋天,到江阴赶考的父亲却突然疯了。从此,他三年没出门。吃饭后常常把碗摔得粉碎,屎尿乱拉,三年后,神经病才有好转,可以替人拆字。也就成了生祠镇上有名的“刘呆子”。
    刘黼堂发疯,给幼小的刘国钧带来了童年的无数苦难。父亲为什么发疯,刘国钧不明白。后来已进古稀之年的刘国钧回顾说:“一是据说他到江阴去赶考时碰到过一个女人。但是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是奉‘父亲之命’,婚姻不能遂自己的心愿。第二场是文场不得意。他自认为文章是‘文盖通场’,但屡试不中,而他代人做‘枪手’,别人反而中了。于是郁郁不得志,整天大骂‘鞑子’。”
    母亲非常痛恨“刘呆子”。为了一家的生计,她只能丢下刘国钧到别人家做佣人。
    刘国钧熬到10岁时,就开始谋生而努力做事。晴天,在小镇上叫卖酒酿,拾柴弄草,雨天在家里糊别人祭神用的锡锭。
    熬到13岁了,母亲决心要让孩子读点书。白天在私塾老师那里读,晚上可以跟着已以不太发作神经父亲大声朗读。因此,刘国钧学习进度很快。从《大学》、《中庸》一直读到《诗经》。但是,家太穷了,刘国钧无法安心读书。
    刘国钧先是跑去当了半年道士。后来又偷跑回来。母亲只得托邻居帮忙找事做。
邻居中有个好人叫做柳三奶奶。刘国钧家中揭不开锅时,便向她求借一升二斗的。柳三奶奶总是痛痛快快的说:“拿去好了。我家里男人在江南赚钱,日子过得去。”
    刘国钧听这话,就在心里萌发了出去赚钱养家的念头。他央求母亲向柳三奶奶求个情,柳三奶奶一口答应下来。
    待柳三叔回家时,柳三奶奶便对他说:“河南那个刘家知道吗?大人疯癫了,小孩想做事糊个嘴巴,你给想想办法。”
    柳三叔低头回答道:“晓得那个刘黼堂家,是可怜。但那孩子又黑又小,谁肯要哇?”
   “这就看你在外面的面子啦!”柳三奶奶激他。
    柳三叔道:“他不但人瘦,书也读得太少。听说那孩子不象他刘家人,读不进书,还喜欢打架生事。这样的人,不好介绍熟人朋友的。”
    柳三奶奶两一瞪,说:“你常年在外面跑单帮,乡里的事你知道多少?刘国钧是瘦小一些,但蛮机灵的。读不进书也不能全怪他,只因为家里太穷,他得帮家里做事,扎纸轿卖做出来的。要说野一些,也是事实,但像他这样人家,他不野一点,人家就在欺负他。人家骂他,他就跟人家动拳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柳三奶奶的话就是圣旨。柳三叔来回几趟县城。回来告诉刘国钧:“去靖江县城姚公盛酒酱槽坊当学徒,愿去吗?”
    刘国钧跟着柳三叔来到了靖江县城。
    柳三叔将他交给了姚公盛槽坊干起了最苦最累的活:端茶、扫地、倒尿壶、汰水烟、抬盐、抖糟、上屉、烧火……无所不干。
    转眼苦熬到冬天。西北风一刮,他脚上的冻疮便绽开了。
    这时,赤脚站在水里,仿佛有无数钢针扎进了脚心。
    他痛得直咬牙。
    他向师傅提出辞退工作。
    师傅说:“你有契约在老板手里,怎能想走就走。”
    刘国钧这才明白:想离开这里还不容易哩!
    但他终于瞅准了一个工闲的日子,悄悄离开了姚公盛,赤脚跑了20里,回到了生祠镇的家。
    母亲抚着儿子红肿的脚,双泪直流。
 “金生,你别走了。就在家里……”母亲哽咽了。
    在家吃什么呢?他爸疯癫在家,已是经常挨饿,多一个孩子,靠自己在人家帮佣是养不活的。
    但县城里传话来,姚公盛将凭契约,到刘家来要人。母亲一着急,连夜把金生带到了娘舅家。
    一个月后,柳三叔又从江南回来了。
    柳三奶奶对着柳三叔的耳朵说:“你也带他到江南去。”
    柳三叔只得再带刘国钧去闯江南。
    帆船终于靠岸了。
    江风把船吹得哗哗直响。
    从高大的船头丢过一根精壮的缆绳。岸上已有人接了,捆在一根柳树桩上。接着,船儿停住了,从船上放下一块木板。船上的人们开始踏着木板,晃悠晃悠地走来。尤其是挑着货担的脚步夫,更是颠悠颠悠地走过船板。
    待船上的人下完后,刘国钧跟在柳三叔的后头,颠颠地走上了登船的木板。他一手拎紧了自己的铺盖卷,生怕不小心掉在江里。
    到了船上,刘国钧在桅杆下的一块空位坐下来,怀中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
柳三叔看他怀抱着铺盖卷儿,笑着说:“放在船板上吧!”
    金生摇了摇头,说:“这是向隔壁杂货店的赵老板借了十块钱买的。”
    雨丝又斜飘了过来。风更猛烈地掀动着船帆。那补丁叠补丁的船帆在江风的鼓涨下,摧动着渡船向南岸疾驰。宽阔的江面上,无舟无帆,只有这艘载着过往商客的渡船,在浑黄的江面上孤独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