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南京，仍在严冬的冰封雪冻之中。
冬日的太阳，像一颗软软的蛋黄，红彤彤的，悬在雾气茫茫的天空中。道路两根辫须从街上以驶过，车轮下依然发出披着白雪的斗蓬。电车拖着两根辫须从街上驶过，车轮下依然发冰碴碾碎的爆裂声。骑着自行车的人们，捂着白色的口罩，蒙着头巾，在寒风中艰苦地向前骑行。马路对面的树下，卖烘山芋的老头正从烤炉中取出热腾腾的山芋，递给戴着棉手套的小女孩……
从福昌饭店的窗口，可以看见繁华的长江路口。一位老人正撩开窗帘，府视着窗外的街景。老人的胡须足有尽把长，两眼角被深密的皱纹包囊。他那撩动窗帘的手，像是一枝干枯的松枯，显得有些颤抖。
老人已经91岁，因为不胜严寒的袭扰，人搬到福昌饭店来过冬。严寒对他是一种致命的威胁。
就在一个月彰，江苏省隆重地召开了省人大和省政协会议，老人又当选为省要大常委和江苏省政协副主席，并将出任全国第届人大和政协会议。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议――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第一次人民代表大全和全国政协会议，它将鼓舞人民去开创一个新的时代，老人多么向往有这么一次机会，那将是一次经过十年磨难后的老朋友的大聚会，那将是老人们的生命重新碰撞出火花的闪的时刻……
一年前，当“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传到老人耳朵里，他立刻拨通了香港的电话，把这一喜讯告诉了远在香港的子女们，让他们和全国人民一道分享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这十个里，老人亲自手书的一副对联“人老心不老，永远跟党跑”，仍高挂在家中的客堂墙上。他坚信：倒行逆施只是暂时的。当十月遍地爆竹响时，老人开怀痛饮……
医生告诉他：“你要少喝酒。”
老人知道，自己老了。但他深知国家经过十年动乱，百废待兴，一个经济建设的高潮就要来到了，自己过去曾经有过的许多心愿：在常州开办一所纺织大学，引进一批先进的气流纺纱设备；在南京中山路旁，挨着现在住的福昌饭店一幢最好的现代化宾馆……还应再到日本去看一看，听说那儿又出现了战后的经济奇迹，远远地跑在我们前头。老人心里不服气，凭什么我们总是落在人家后面，老人的想太多，包括家乡那座“破四旧”中被砸烂的“岳王庙”，应该尽快把它恢复起来！
可这一切，似乎都来不及做了。
……
老人觉得自己该做的事，他要好好准备一下到北京开会时讲话的材料，他要讲出自己多年来想说的话。
他回到了桌子前，取出一支圆珠笔，准备写下了自己刚才想的问题，可刚才想到哪儿？
他的坐椅离他只半步之遥，老人忘记了，他的思绪还在遥远的地方飞翔……
鞠秀英慌忙跑过来，老人已经在地上不能动弹。剧烈的疼痛，扭曲了他那苍老的脸宠。
他被送到南京最好的省工人医院，诊断结果为：股胫骨折断。
香港的子女陆续回到南京，来到老人身旁。
老人平时无病无疾，却没想到这突然一跤，把老人跌进了生命垂危的深谷。
汉良赶来了，他哭着说：“爸爸，无不能离开你！”
刘汉良在1973年离开南京去香港协助查济民的事业的。
老人微微摆着头颅，说：“汉良，你的‘文革’中跟我吃了不少苦头。但你要记着，这是‘四人帮’的罪过。要爱党、爱国家、始终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大儿媳钱静偷着孙子回来了。孙子贴着老人的面颊，亲切地呼唤：“爷爷，爷爷。”
老人睁开眼，艰难地说：“你们来了，我真高兴，看见你们，我就觉得看到了汉�。”
刘汉�是刘国钧下大力气培养的事业接班人，在八年抗战中，他跟随着父亲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在香港他把东南纱厂经营得有声有色。可不幸的是，1958年因心脏病突然发作，刘汉�中年早逝，当年钱静愉强忍痛，没将此噩耗告诉老人，以免老人经不起老年丧子的突然打击。两年后，老人才知大儿子去世，悲痛之极，亲自到广州，会见钱静愉和孙儿孙女，看望东南纱厂的职工，安排好汉�遗留下来的事业……
女儿璧如和丈夫查济民回来了。
老人睁眼看见他们坐在自己床前，笑眯了眼：“济民的事业做得很好，比我做得更好，真让高兴。”
查济民看见老人说话吃力的神态，想起自己刚才纺织学院毕业来大成公司实习时，第一次见到老人――那时，老人是多么精神！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在老人的扶持和帮助下，也开创了一片值得自豪的事业，可是，要是没有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查济民充满感情的安慰老人：“爸爸，你安心休息几天，会好的，我们还等着为你祝贺百岁生日呢！”
老人微着点点着。
汉栋也回来了。
这位在香港、巴西继承父兄事业的实业家，一下子扑倒在父亲的床前：“爸爸，我接你去香港治疗吧！”
刘国钧用微弱的声音，深沉地说道：“我不要紧。我的身体没病。人老了，总会有些麻烦的。现在我躺在床上，可我知道，北京的人大和政协会已经召开了。我们的国家又大有希望。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要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多做贡献。”
汉栋记得，父亲两次来香港，那次来时，大陆刚刚渡过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都关的问他在国内的生活情况。他总乐呵呵地说：“困难都过了，那次，他在香港筹集了120万元，购买化肥运用回大陆去。临走时，大陆派了一艘汽艇专程从广州到香港接他，于是，香港的亲人为他准备了很多高档生活用品，可他一件件从艇上拿下来：“这些东西按规定要报关的我不能因为政府派了汽艇，就借机搞走私。”结果，汽艇上什么也没带，只有父亲和z母亲空手乘快艇而回。
老人对国家的一往情深，亲人们感触尤深。
“爸爸，你看有什么具体事要办吗？你现在想着的事是什么？”汉栋关切地问道。
老人想了想，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老家的岳王庙。要是有机会你们要把它重建起来。”
岳王庙是父亲心中的一块圣地。他曾两次重修岳王庙，一次是1936年，被战火毁了。1962年，他又倡议重修。结果，“文化大革命”中又毁。这是第三次……汉栋点点头，说：“父亲放心，我们一定把岳王庙再修起来。”
省委、省政府的领导都到医院来看望这位爱国老人。
这是江苏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诞生的一位杰出的实业家。两手空空的从家中出来，创造了一片属于他自己偌大的实业世界。可是，当他将告别这个世界时，他依然两手空空，他把创造的事业都还给了祖国。
从他担任副省长以来，他放弃了所有定息收入。开始了自食力的生活。可是，为了支援家乡建设，他总是尽力从香港筹来资金。1972年为武进农机厂进口了一台世界先进水平的机床，换来十台手扶拖拉机捐给了生祠镇所在大兴人民公社。在那闭关锁国“文革”时期，他为办这台进口机床的入关手续，不知吃多少苦，可他却一往情深地去做，他对家乡人民，始终充满了一种赤子之情。
当他感觉到自己愈来愈年迈时，他将这最后的一笔财富：他多年来收藏的字画和文物，全部捐给了常州博物馆。
这是个准备在告别人世时重回到人生起点状态的老人。他用自己生命的螺旋式顺归，解释生命真正的含义。
进入三月，窗外的一树梅花，绽放出满枝的花朵，一阵阵浓重的花香，不是飘进屋来。
可是老人的生命去要凋谢了。
鞠秀英一直伴侣，在人世间也是非常罕见的。如今，这对非凡的情侣就要分手告别了吗？
鞠秀英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我不会让你走的，不会的，不会的……”
1978年3月8日晨6时，跳动了91年的那颗有力的心脏，在经历了太多的成功喜悦和太多的历史磨难后，终于休息了。
一颗老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本世纪开始时踏入社会到他安息，经历了民族所遭遇过的所有苦难，品尝尽了民族崛起的艰难和曲折。他生命的历程终止在一个新时代的门口。
1978年3月8日，正是新的一届全国政协的选举日。世纪伟大邓小平，向大会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按南京电，常委候选人刘国钧不幸于今日六时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