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情

铁骨红梅【刘海粟】

来源:常州市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9-11-29

 1966年,中国历史被导向了一条深谷,一场史无前例的特大政治风暴经过几年的酝酿,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形成了。它像飓风一样,顷间席卷了神州大地,红卫兵被狂热的个人崇拜鼓动得如癫如狂,他们举着“革命造反”的旗帜,喊叫着“砸烂旧世界”、“创造革命化的新世界”的口号,像洪水一般,冲向历史,冲向知识,冲向文化,冲向艺术,冲向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和与之有关的人们。开始了历时十年的浩劫。刘海粟的熟人和朋友一个个被揪出来了,他也在劫难逃。他家被抄了24次,所藏书画文物,洗劫一空。踢、打、罚跪,罚站板凳站砖头,习以为常事,几乎每日都要挂着沉重的木牌子戴着牛鬼蛇神标记的白袖章,站在里弄门口示众、请罪。 工资取消了,只发一点生活费。他握惯了画笔的手,改握竹枝扫帚每日清扫街道,打扫公厕。1966年的冬天,寒凝大地,他在寒风中流着鼻涕泪水,受尽人间屈辱和折磨,这还不算,又被扫地出门,勒令他们从复兴中路寓所,搬到瑞金二路上一个弄堂的一间半截地上,半截地下,阴暗潮湿,蟑螂老鼠乱窜,不是人住的小屋子。这屋子的门正对着巷子,关上门,就似黑咕隆咚的地狱,打开门,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画画写字都是犯罪,枯坐黑暗中,无异慢性自杀。夏伊乔深知他离开了艺术就要活不下去,她不能看着他垮掉,她亲自动手,用旧的画布,隔出一块地方,挡住行人视线,用两只箱子,搭成一个写字台,把抄家撕碎的宣纸整理出来,放到写字台上,把踩裂了杆子的毛笔绑绑好,买来墨汁,鼓励海粟不要放弃艺术,说真正的艺术是砸不烂抄不走的。刘海粟死水般的心在妻子的理解和安慰下,又复活了,他想起了他视作人生座右铭的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中的句子:“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有《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他背着背着,他就悔恨起自己的懦弱,对妻子说:“谢谢你,古人有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许这‘厄’,正是我艺术的生呢!”他说这话时心里就有了一股豪气,声音也大了,“磨难有什么了不起?对于坚强者来说,应该是一笔财富,你说得对,我不能因为受了打击就沉沦,艺术家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艺术,真正的艺术是砸不掉的。”他又拿起了画笔,借着露在地上的半截窗子射进的昏暗光线,练字画画。伊乔坐在门外替他放哨。有人来了就给他打暗号,他就把纸笔藏起来,人走了,他又再拿出来。后来油画家陈钧德的爱人偷偷给他送来一盏旧台灯,有了这盏灯,就有了一片光明,虽然比不上阳光,但给了他战胜黑暗的勇气,破纸画完了,他就望着妻子从菜场买回的一盆吊兰,在心里面,在心里背那些他收藏的名家的画,背他跋涉过的山山水水,他们就这样在那间地下室里,度过了最严寒的冬天。
    1967年3月,他们接到了搬回原处的通知。一幢三层楼房,一、二、三层都已被人强行占住,叫他一家住在顶层的阁楼上。他在乱纸堆里发现了一本破碎的《群玉堂帖》,如获至宝,拣几条破纸,练写米芾《学书》这一章。刚刚安宁了几天,又屡遭劫难。1971年.夏天,造反派在他家破纸堆中,搜出了一张刊有蓝苹(江青)30年代在上海私生活文章的报纸,他被指控私藏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黑材料,恶毒攻击革命旗手,妄图变天。12月23日,他被架上汽车,拉到上海红都电影院批斗,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宣布他为反革命分子。他被这个像山一样沉重的罪名压得晕倒在舞台上。 他醒来后流泪了,他几近要绝望了,是夏伊乔给了他安慰和鼓励,她给他念《报任少卿书》,他又从中获得了活下来的勇气和力量.他又一次想起了被打成右派后,用以鼓励自己的儿时姑父屠寄教导他的那段话:“何谓丈夫?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活着,又不失高尚气节,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艺术家的激情又回到他心中,他要妻子给他铺纸拿笔,说要给远在加拿大的长女刘英伦回信。 他在纸上画了一树横空出世傲立在寒风中粲然笑着的红梅,那枝桠有似铁铸的一般。他心中回荡着一股豪气,他悬腕举毫的手,有如神助一般,忽篆忽隶,龙蜒蛇蜿,矫恣无忌,或硬若石刻或轻柔如水。簇簇梅花,如霞似锦,满纸流辉。他把这幅画题作《铁骨红梅》,并在画上题词:
    直教身历冰霜,看来凡骨经全换。冻蚊危立,珊瑚冷挂,绛雪烘暖。劲足神完,英雄内蕴,风光流转。爱难琊石鼓,毫端郁勃,敛元气,奔吾腕。
    迅见山花齐绽,醉琼卮,襟怀舒坦。乾坤纵览,朱颜共庆,异香同泛。三五添筹,腾天照海,六洲红灿。正芳枝并依,阳和转播,称平生愿。
    他借咏梅之名咏写他自己。咏他的抱负战斗,坎坷冰霜,他把自己比做身历冰雪的梅花,冰雪风霜杀灭不了他,它的枝杆硬如钢铁,花朵烂漫,梅既已放,春已不远了。这是何等的卓然天地的气慨!
    他是受监视的“四类分子”,不能以真言回复海外亲朋的关注和探问,他就以丹青代信,回复子女和弟子们。在漫漫长夜中,他创作了数百幅中国画,数十幅油画,和无法计数的书法作品。他常画葡萄、牡丹、荷花、梅花,还常凭藉他观摩古代名画的记忆作画,表现他的心性、追求。常作中国画《拟沈石田青绿山水》、《拟董香光没骨山水》、《临韩晃五牛图长卷》、《拟石涛松壑鸣泉长卷》。他从董其昌的没骨山水中得到了启示,丰富了他大泼彩的技法,在这种特殊环境下的艺术实践,使他的“绘画乃表现而非再现”的艺术观,得到了至善至美的体现。他的中国画真切,苍茫华滋,纵横磅礴,达到了完美的境界,他的油画也更为雄浑豪放,浓丽沉厚,既蕴有深沉的民族艺术的光华,又溶进了塞尚、高更、凡高、莫奈、蓬那等诸多西方近代大师的强烈色彩和简练线条。他的书法艺术达到了一个崇高的境界;他练字从篆入手,碑、帖交叉练习。他讲究博采,尚厚重,又爱拙而生秀,不偏颇,临《散石盘》、《石门铭》,《石门颂》的同时,又临黄庭坚、苏轼、米芾。临《毛公鼎》时,又临张旭、怀素。行、草、楷同练,颜真卿对他影响深远.他采众花之香,酿自我之蜜。他的书法融以绘画笔法,常以狂草直接入画。 他的绘画又滋养着他的书法,他的艺术观在书法中也体现得潇洒自然,达到了气韵生动的完美意境,创造了雄浑、阔博的风格。他的书法代表作《临米芾学书自述》、《散石盘铭》、《归去来辞》、《秋兴》等和诸多题画诗、跋,无不有他独有的灵性,达到了采众美而集大成的地步。古人云:悲愤出诗人。刘海粟的题画诗、词,无不是真灵性,真情感的表露,豪放、雄浑,撼人心魄。他的诗、书、画无不极富浪漫主义精神。他没有死于忧患,而在“厄”中新生了!他在身历三九的“厄”中,又创造了一次艺术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