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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战【刘海粟】

来源:常州市图书馆 发布时间:2019-11-29

刘海粟一行抵达上海的时候,“九一八”事变刚刚发生,日本侵占了我国东北。 举国忧愤。刘海粟满腔愤怒,他认为外敌的侵略,此乃政府不重视教育,特别是不重视美育教育,所致国际地位衰退。他一面向教育部和蔡元培先生汇报赴欧考察情况,要求政府重视和德国签署的1934年2月在柏林普鲁士美术院举行中国现代画展的协议;他满怀热情撰写了《东归告国人书》,汇报欧游考察情况,提出整理与建立博物馆、设立国家美术院、改善美术学校学制等关于改善中国艺术设施的建议。为积极配合抗战宣传,他参加了在上海宁波同乡会举行的有40人参加的现代名画家近作展。他作的中国画《鸡冠花》受到了广泛赞誉。于佑任、章太炎、沈恩孚、林森均为之题词,于佑任题:“与世界艺术奋斗!”沈恩孚题,“秋色邪!爱国男儿之血邪!毫巅之神妙邪!”他还出席了由何香凝发起的抗日画会的筹备和由何香凝主办的救济国难书画展览会。上海美专原拟举办的20周年校庆,也因国难而延期。他以他的全部热情投入到抗日宣传和发展美术教育事业中。
    可好友徐志摩的死,却给他的精神以沉重的打击。四天前的11月14日,徐志摩还专程偕夫人陆小曼来看他,一见到他的油画《巴黎圣母院夕照》就大呼:“啊,你的力量都有到画的外面去了。”又说“中国只有你一个人,然而一个人亦够了I”刘海粟无法接受19日徐乘坐的飞机失事这一事实,他悲痛万分,那时他正在杭州丁家山作画和为他的归国画展作准备。他立即从杭州回到上海,他仍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先到沧洲别墅去看陆小曼的前夫王赓,证实了志摩之死的消息无疑,又匆忙赶到志摩家中吊唁。他和志摩相交7年,情同手足,更是艺术知己,为了新兴艺术,他们相互支持,共同战斗。他在志摩家坐到很晚才回家,久久坐在书桌旁,泪水滂沱,一夜未睡,终于把悲痛流到了纸上,写成了长篇吊文《志摩之死》,12月4日在《申报》上开始连载。他在吊文的开篇说:“他三十六岁的生涯,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他的生命也就是一首绝妙的好诗……他如雪莱、格列柯一样,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
    1932年1月15日,上海市政府在上海北京路贵州路口湖社为刘海粟举办“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展出他欧游期间所作的油画109幅,卢浮宫临画15幅,东归后油画新作26幅,历年所作中国画36幅,共232幅。《新晚报》刊出特刊,登有刘海粟肖像照片,中国画《狮》、《春淙亭》、油画《鲤》、《卢浮宫之雪》、《圣母院夕照》、《威尼斯》、《罗马斗兽场》。并刊有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的(序》、陈公博的《展览会序》、沈恩孚的《展览会图目序》、蔡元培的《海粟先生欧游新作》、潘公展的《当代画宗刘海粟大师》、章衣萍的《刘海粟先生》、陆费逵的《海粟的画》诸多名流文章。吴铁城在序言中称刘海粟为“当代画宗、吾国新兴艺术领袖”、“中国之有新兴艺术,刘氏实为首先介导之一人,其所以有叛徒之名者,亦以其二十年来孜孜文化事业之心力之精神,创立新艺术之基耳。”
    16日出版的《上海画报》也为其画展出了特刊,刊有蒋介石的题词:“海天鸿藻”,马相伯题词:“西崇实地,中尚虚神。以新傅新,谁主谁宾”。陈树人题词:“艺术革命之先导”。吴稚晖题词“前无古人,后开来者”。林森题词:“百折不回”,后书长跋:
    海粟先生幼而岐嶷,甫舞勺,即活跃绘事,动笔独具心裁,别开生面,时人见其格局创异,不斤于绳墨,至以艺术叛徒诅之。同时,胡适于倡用语体文,士林前辈因并目为文艺革命家,盖非笑也。海粟乃毅然不顾一切,独往独来,另辟璞径,始有今日之成就,惜时下学子,但见海粟之大胆落墨,而不知其用心细密,往往摹仿其豪放而脱略其法度,此则海粟之罪人耳。余独喜海粟既富有创造性而又坚苦卓绝,独排众议,自成一家,复缀四言,以志敬仰云尔。
    同期《上海画报》上还刊有叶公绰、顾树森、曾今可、徐新六等人评论文章。曾今可在文中说:“刘海粟先生是一个中国的伟大艺术家,同时是个世界的美术家,他的画已经有了国际荣誉,被法国政府购藏于巴黎国家美术馆,且被誉为‘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国内从事艺术者,多半出自他门下。”
    《艺术旬刊》第一卷第六期也为其画展出了特刊,载有倪贻德《刘海粟的艺术》,柳亚子《刘海粟先生印象记》,曾今可《刘海粟先生欧游作品》,龚必正《读海粟先生油画后》,郑午昌《从海粟丛刊说到画展》等文章。曾今可还在《新时代》发表了短文《刘海粟先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文中说,刘海粟、徐悲鸿这对师徒,都因在走向艺术的初期,遇上了康有为、蔡元培这样爱才惜才的师长,他们的艺术道路才会如此辉煌。反之将是另一种样子。
    参观展览会的上至政府要人,社会名流,下至普通百姓,达11万多人,被订画作35件。展览会轰动了国内外画坛,成为艺术界一大盛事,也由此引发了影响中国画坛持续达半个多世纪的一场论战。论战的起因就是曾今可发表在《新时代》上的那篇文章。徐悲鸿先生认为那篇文章是对他的侮辱,他于1932年u月3日在《申报》上刊出一则《启事》:
    民国初年,有甬人乌某,在沪爱尔近路(后迁横浜路)设一图画美术院者,与其同学杨某等,俱周湘之徒也。该院既无解剖、透视、美术史等要科,并半身石膏模具一具也无,惟赖北京路旧书中插图为范,盖一纯粹之野鸡学校也。时吾年未二十,来自田间,诚悫之惑于广告,茫然不知其详;既而鄙画亦成该院函授稿本,数月他去也。乃学于震坦始习素描。后游日本及留学欧洲。今有曾某为文,载其杂志,指吾为刘某之徒。不识刘某亦此野鸡学校中人否?鄙人于此野鸡学校,固不认一切人为师也。鄙人在欧八年,虽无荣誉,却未尝持一与美术学校校长照片视为无尚荣宠。此类照片,吾有甚多,只作纪念,不作他用,博物馆画人皆有之,吾亦有之。既不奉赠,亦不央求。伟大牛皮,通人齿冷,以此为艺,其艺可知。昔玄奖入印,询求正教;今流氓西度,唯学吹牛,学术前途,有何希望?师道应尊,但不存于野鸡学校。因其目的在营业欺诈,为学术界蟊贼败类,无耻之尤也。曾某意在侮辱,故不容缄默。惟海上鬼域,难以究诘,恕不再登,伏祈公鉴。
    刘海粟被这篇启事激怒了,他采取同样的方式回击徐悲鸿先生。11月5日C申报》刊出了他的启事:
    第三卷第三期《新时代》杂志,首今可先生刊有批评拙作画展一文,首先生亦非素识,文中所言,纯出衷心,固不失文艺批评家之风度。不谓引起徐某嫉视,不异谩骂,指图画美术学院为野鸡学校,实则图画美术学院为美专前身,彼时鄙人年未弱冠,苦心经营,即以徐某所指,石膏模型一具都无而言,须知在中国创用石膏模型及人体模特儿者,即为图画美术学院,几经苦斗为国人共知,非艺术绅士徐某所能抹煞。且美专二十年生徒遍海内外,影响所及,已成时代思潮,亦非一二人所能以爱恶生死之。鄙人身许艺学,本良知良能,独行其是,谗言毁谤,受之有素,无所顾惜。徐某常为文斥近世艺坛宗师塞尚、马蒂斯为流氓,其思想如此,早为识者所鄙,今影射鄙人为流氓,殊不足奇。今后鄙人又多一“艺术流氓”之头衔矣。惟彼日以艺术绅士自期,故其艺沦于官学派而不能自拔。法国画院之尊严,稍具常识者皆知之,奉赠既所不受,央求亦不得,嫉视何为?真理如经天日月,亘万古而长明,容有晦冥,亦一时之暂耳。鄙人无所畏焉。
    《申报》同时还刊出了曾今可的《启事》:徐悲鸿先生启事,以《新时代》月刊三卷三期拙稿《刘海粟先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一文为“意在侮辱”。查今可认识徐悲鸿先生在认识刘海粟先生之前,彼此都是朋友,固无所厚薄。拙文中亦无侮辱徐先生之处。此启。
    这场论战,立即引起了知识界和艺术界的广泛关注,也成了新闻媒体的热门新闻。11月7日,《中华日报》副刊《小贡献》转载了徐悲鸿、刘海粟、曾今可三人的(启事),并同时发表了编后评论,劝说疏导。u月19日,徐悲鸿先生再次在《申报》上刊出《启事》:
    “海粟启事”可谓不妄“法国画院……”此又用其所长厚诬他人之故智也。人体研究务及精确,西洋古今老牌大师未有不然者也。不佞主张写实主义,不自今日,不止一年,试征吾向所标榜之中外人物与所发表之数百幅稿与画有自背其旨者否?惟知耻者虽不剽窃他人一笔,不敢贸然自夸创造,今乃指为院体,其彰明之诬如此。 范人模型之始于中国,在北京、在上海,抑在广东,考证者当知其详,特此物用,用在取作师资,其名之所由立也.今立范而无取,是投机也。文艺之兴,须见真美,丑恶之坛,适形衰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伟大哉。牛皮急不忘皮,念念在兹。但乞灵于皮曷若乞灵学,学而可致,何必甘心认为流氓笔墨之争。汝乃不及(除非撒谎),绘画之事容有可为,先洗俗骨除骄气,亲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诬汝。(乞阅读诸公恕我放肆,罪过,罪过。)
    他们正当年少气盛之年,读了这则《启事》的刘海粟,气愤难忍,又准备提笔还击,是蔡元培和梁宗岱的来信使他冷静下来。蔡元培说他有很多事要做,不要把精力白白浪费在争闲气上。梁宗岱在洋洋万言的长信中系统评论了他的作品,他认为他的艺术已到了成熟时期,已入了画的堂奥了。说他的画“已由摸索的前进而为坚定的!由依凭的为其不是模仿的进而为创造的。而且在神气满足的当儿,由力的冲动与崇拜进而为力的征服与实现了。”他读这两封信,仿佛是服下了两帖清凉剂。他忆起了一件往事,1930年5月30日,他和同道颜文梁、孙福熙、杨秀涛从里昂乘快车到意大利,在火车上他曾对孙福熙说:“误解就是艺术,能够任人误解才是伟大:我总以为,我们不必使人了解,还是任人误解的好。我们本来就是传统的叛徒,世俗的罪人,我既不能敷衍苟安,尤不能妥协因循。我是一个为人讥笑惯了的呆子,但我很愿意跟着我内部生命的力去做一生呆子。现在的中国就是因为有小手段、小能干的人太多了,所以社会弄得这样轻浮、浅薄。”他不由自责起来,既然不怕误解,还在乎谩骂、攻讦和不承认?这说明自己的心脑不豁达,不宽广,一个人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对艺术的看法更不可能一致,繁花似锦的花园才显示着兴旺,各种流派共存的艺坛方有丰富的色彩.宗派可万万不能有,那是振兴艺术的煞星。 他愧悔不该以“艺术绅士”回击徐悲鸿,他在给蔡元培先生的倌中写道,即使悲鸿不承认是他的学生,徐毕竟是个有才气又刻苦的艺术家,我们应该消除门户之见,携手共振中国的艺术。他说他要找一个机会同他谈谈。蔡元培先生为之很高兴。
    这样,中国美术史上这场著名的论战暂时偃旗息鼓,可它的回响却十分深远,波及到数十年后的中国画坛,以至影响到各自的门人和亲属。